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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省旅台灣同鄉聯誼總會
     

老 屋 筆 記(下)

綠 野

  聽完,老師歎息道:“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也預料不到自己會碰到什麼事情!不過,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痛也罷,苦也罷,就該坦然地去面對;因為既然已經成了事實,不論你願不願接受,都無法再改變了,痛苦後悔不但於事無補,只會給自己的內心帶來另一種負擔……”
  畢竟是執教多年的老師,隨口說出的話裏包含著生活中深刻的道理。其實,老師的話不僅僅是針對這具體的一件事而言,也是以達觀的心態對我離家十五年所走過的漫長的人生之路的一種勸導。
  他接著問我眼下的傷勢情況。
  “疼倒是不怎麼疼了,只是還腫得很,而且腳脖僵硬,活動不開。”說著,我抬起那只受傷的腳,用力活動一下讓他看。“只能這樣,活動的幅度很小。快兩個月了,怎麼還是這個樣子?”
  “腫是因為還有炎症,炎症消下去後自然就消腫了。活動不開是因打石膏時間過長,筋肉粘連僵硬,堅持活動,常用手搓搓,每晚用熱水洗洗,熱敷可以擴張血管。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別著急,一開始活動量不要太大,不要強迫著去用力,傷筋動骨一百天,週期不到骨頭還沒長實落,用力過大會受影響。咱們常說治病養傷,病要治,傷要養。多吃有營養的食物,常燉排骨湯喝……”
  聽著老師的話,一如當年坐在教室裏聽他講課,心裏充滿了感激與渴望;也如當年一樣,好像心中所有的疑惑,都能在他那裏得到讓人倍感踏實與安慰的解答。
  二十多年前,老師風華正茂,意氣風發,課堂上響亮的聲音,生活中爽朗的笑聲,操場上矯健的身影,都讓我們欽佩,讓我們遠遠望著便肅然起敬。歲月無情,二十多年過去了,老師那總是修剪得精神抖擻的高茬平頭增添了許多白髮,那張煥發著寧靜智慧容光的面孔,也明顯蒼老了。在那漫長的思鄉夢裏,我何嘗沒夢到過那熟悉的校園?何嘗沒想過有朝一日回到那校園裏去尋找童年美好的回憶、探望尊敬的老師?只是夢醒之後,處境尷尬,心中那個願望只能作為夢想深埋心底,已沒有勇氣再去實現——當年那個校園和校園中的老師,會歡迎我這樣一個落魄之人嗎?其實我錯了,我早就該去看望老師了,在經歷了一場浮躁的人生之夢之後,早就該再度去聆聽老師對生活和人生的教誨!
  一個有著幾十年教齡的老師,每年都要送走一批學生;雖然所教的只是人生的初級階段,可看到哪個自己曾教過的學生走進社會,有了出息,便由衷感到高興,不為別的,只因那“出息”裏曾有自己的付出;如果聽說哪個自己曾教過的學生發生了意外之事,心裏便會生出一份擔憂和牽掛,不為別的,只因那曾經的師生情分。人們常把老師比作園丁,形象極了——園丁看見自己親手栽培的花兒開放了,使他欣慰的不僅僅是花朵的豔麗,也因自己曾為花兒的開放灑落的汗水;如果遭遇風吹雨打,他多想張開雙臂去為花兒遮風擋雨。這就是一位普通老師的情懷,也是一種讓人一生都感到溫暖的真摯情誼!
  他親切地叫著我的名字,語重心長地說:
  “我早想和你談談心,你一直沒有回來。有時遇到你父母,問起你的情況,兩位老人便唉聲歎氣。這麼多年裏,他們就生活在對你的思念之中,正是內心的這份期盼支撐了他們十多年。那時年輕,剛入社會,對未來滿懷憧憬,想出去見見世面,闖蕩闖蕩,無可厚非。這麼多年裏,你到底吃了多少苦遇了多少險,也許只有你自己知道;可人們的眼睛只看結果,如果你所經歷的這一切沒有得到什麼結果,不論你的付出有多大,在別人眼裏便不會有太多的價值;這也不能怪別人眼光世俗,事情本來也就是如此,因為誰的努力不都是為了最終能有一個如願的結果?事與願違的事情多了,咱們自己得懂得接受;只要咱自己內心接受了這個結局,別人說什麼也就無所謂了,畢竟咱有一個別人很難經歷的豐富多彩的人生。可話說回來,人終究要回到現實中來,必須面對現實去生活。那時年輕,考慮問題不全面,做事情往往只往好的方面想,而看不到它的陰影;別的不說,單就這件事而言,如果你在外面遇到了,該怎麼辦?”
  獨自騎單車在寒冷的冬夜裏,翻越藏區五千多米的大雪山,冰雪載途,狂風呼嘯,有時一跤摔倒,在那溜滑的堅冰上,連人帶車摔出幾米遠,滑到懸崖邊緣,如果那時受了傷,無法行走,在零下幾十度百里無人的大雪山中,也許只有死路一條。陰雨綿綿的天氣裏徒步在崇山峻嶺中穿行,眼前一道被雨水浸泡透的陡峭山壁突然坍塌,山壁上的大樹如巨劍般呼嘯著橫劈下來,摔進下麵深深的峽穀裏去,很大的氣流挾著泥漿撲面而來,那會兒你真的連害怕都來不及產生;大山中寂無一人,即使聲嘶力竭地叫喊也不會有人聽到;暮色漸漸降臨,雨一直下個不停,情急之中,便冒險從那大堆正緩緩向下麵深谷裏湧流、而裹著泥漿的巨石隨時又會從上面滾落的泥石流中穿過,每一腳下去,泥漿都會漫過膝蓋。在廣袤的沙漠戈壁中遇沙塵暴,狂風刮起的沙塵如濃霧般鋪天蓋地,飛沙撲面,彷彿要嵌進皮肉,蹲在沙坑裏稍喘息一下,身上很快便會覆蓋厚厚一層沙塵,不要說遇到什麼意外之事,就是稍一鬆懈,就有可能迷失在荒漠之中被沙塵掩埋……
  這些以前只覺可資誇口的歷險,卻潛藏著當初預料不到的生命危機!這一切且不去說它,單就受傷這件事而言,腿上固定著石膏,五十來天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一切都需親人照顧;如果在外面,獨自一人,舉目無親,那時該怎麼辦呢?
  風靜息了。各種鳥雀在枝頭鳴叫起來,太陽照著頭頂層層疊疊的綠葉,濾下一層晶瑩的綠光;外面隱隱傳來喔喔的雞啼,和左鄰右舍叮叮噹當的生活之聲。
  正是因為經歷了這麼多年不停息的漂泊歷險,才在漂泊的生活裏格外思念安靜的故鄉;正是因為體味了太多的人情冷暖,才備覺鄉親們樸實的情誼是那麼溫馨!
  陽光透過枝葉,斑斑點點灑落在老師穿著質樸的身上。他接著說:
  “平平安安就是福,健健康康就是福,一家人和和睦睦地生活在一起就是福。錢掙得再多,官做得再大,如果沒有平安的生活和健康的身體作基礎,也不會有幸福可言。你想車禍發生的那一幕,真是可怕,稍有差錯,便會釀成大禍;幸無大礙!吃一塹長一智,以後逢事多加小心……”
  如果不是經歷了這場意外的車禍,我還不知道這平淡的話裏包含著生活的至理!手術時忍受著剝皮扒骨的劇疼時,心想只要疼痛稍息,能讓我平靜地喘口氣,便是幸福了;腿上長期固定著硬邦邦的石膏,那滋味簡直比疼痛還難以忍受,終日僵直著腿躺在床上,夜裏難以入睡,睜著眼每分每秒地盼著天亮,那時最大的渴望就是老屋裏的那張床,那張夜裏可以讓我隨意蜷起腿來自由自在地睡覺的床,其他的一切都是不必要的奢侈,都可以扔掉不要!經歷了一場血的教訓,我才知道生活中真正需要的東西並不多,許多人勞碌終生都在貪求著一些額外多餘的東西,而忘了那張可以讓自己自由自在地睡覺的床……
  老師的心扉永遠向自己的學生真誠地敞開,老師的智慧和經驗也總是毫不保留地灌輸給自己的學生!這已不是在向當年那個坐在教室裏的小學生講解課文,而是在對一個經歷了許多生活風雨的人詮釋人生的真諦!
4月18日
  午後,太陽正熱,二十八度,已有夏天的味道。
  我坐在杏樹蔭裏。除了麻雀,其他鳥兒也午睡了似的靜息了。微風從大榆樹上吹來,瞬間便吹動了頭頂杏樹的綠葉。風裏帶著鄉村田野裏泥土和花草的清香。這時,貫群哥過來了。他是我的西鄰,段時間,每天午後都會過來坐在樹蔭下和我閒聊一會兒。
  他年近七旬,見多識廣,知道許多歷史典故和村子裏發生的奇聞趣事,又善於語言表達,講什麼都頭頭是道,娓娓動聽。我從他的講述中,知道了許多有關老宅的故事。他博聞強記,知道很多事情,不論說什麼總能找到可以拿來類比的例子。他的談話極富特色,事先並不說明,開口便講故事,而且講得繪聲繪色,開始讓人覺得他講的故事與眼前正談的話題毫無關係,可到故事的結尾處,話頭一轉,來了個“畫龍點睛”,切入正題,讓人恍然明白原來前面那麼長的鋪設就是為了最後一句結論。今天的談話便說明瞭這一點。他在竹椅上坐下,順手掐根草莖剔起牙來;剔了一會兒,用力吸溜幾下,拍了拍手,挪動一下椅子坐端正,開始了正題。
  “我很久以來有個心願,卻一直沒有實現。”他把帽子從後腦勺向上推了推,只蓋著頭頂,可帽檐幾乎壓在眼睛上了。這是戴帽子的人天熱時常有的動作。
  他不說了,等我發問,看他的話題是否引起了我的興趣。“什麼心願?”我問。
  “我一直想到母豬峽去看看。”
  我知道又有故事了,便問:“母豬峽在哪裡?”
  “在西面幾十裏的大山中。那裏有竇建德的墳。竇建德你知道吧?隋末人,從一個泥腿子發動起義,南征北戰,一直到建國稱王。他後來敗在李世民手裏:當時唐朝大軍在後面追趕,他沒死在開封,沒死在洛陽,偏偏死在母豬峽裏,你知道因為啥?”
  “與名字有關。”我說。
  “確切地說,是與姓有關。”他更正後說,“當時唐朝大軍在後面追趕,他率軍一路退去,每到一處,都要探子稟報地名;最後退到大山中一個險要峽谷裏,探子稟報說他們到了母豬峽。竇建德一聽,如聽晴天霹靂,仰天長歎:‘吾命休矣!’你知道因為啥?豬吃豆子,豆(竇)入豬嘴,還有救嗎……”
  話沒說完,西面圍牆外突然傳來咩咩的羊叫聲,叫聲極慘,好像繩索快要把羊勒死似的。那是他家的羊,他家養了幾只羊,他每天都要趕著去野外放。他急忙站起來,一路小跑趕了過去。
  竇建德反隋反唐鬥爭十多年,最後敗在李世民手裏,據說在滎陽汜水一個叫牛口渚的地方——當地也有類似的傳說:“豆(竇)入牛口,勢必不久。”不想我的家鄉也有這樣的版本,很想聽他繼續講下去。可等了好久,他還沒過來,卻聽圍牆外撲通撲通的抽打聲。過來好一會兒,他終於面帶慍色氣喘吁吁地過來了。
  “咋回事?”我看著他問。
  “這個賴毛,他比我大一歲,欺負我一輩子;現在快入土了,還欺負我。”賴毛是村裏一個老光棍,貫群哥怎麼突然恨起他來?
  “搞‘四清’那時,他是貧下中農,我是富農,就因為成分好,他處處咬我,把我押送到公社裏關了起來。時代都變了,他還仗著貧下中農的身份來壓我。我們兩家地頭搭邊,他把地邊的界石挖出來扔掉,多犁俺兩犁子地,我給犁回來了,他跑到村委會告我多犁他一半地,總共只有一畝半地,我多犁他一半,他還種啥呀!去年他又跑村委會告我去了,說我把他栽在地頭的楊樹砍了;上面正號召植樹造林,他給我戴毀林的帽子;他領著村委員,把我叫上,跑到地頭一看,樹好好的沒砍。委員指著地頭的樹問他:‘樹是誰栽的?’他說是他栽的。委員又問:‘這是誰家的地頭?’地頭是俺家的。委員問他:‘你咋把樹種在別人家的地頭呢?’當時我氣得拿起鐵鍬,架在他脖子上,真想把他的脖兒梗鏟斷!他就大我一歲,這輩子遇上機會就咬我一口。羊這畜生也是這樣,俺那個大母子和二母子是同一只羊生的,是姐妹倆,大母子天天欺負二母子,瞅准機會就牴一下。剛才你聽見羊叫了,多淒慘,大母子差點沒把二母子擠在牆角牴死。我過去一看那情景,立刻想起了賴毛,抓起一根樹枝狠狠地抽了大母子一頓,抽大母子時心裏很解恨,就像抽我的老對頭一樣……”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這真是典型的“貫群哥式”的回答。
4月19日
  老宅大門外有棵粗大的桐樹。每天早晨天剛濛濛亮,鄉村在黑暗中還一片寂靜,有一隻鳥兒便在剛開出紫色喇叭狀花朵的桐樹枝上率先鳴叫起來。它的叫聲婉轉嘹亮,非常動聽。隨著晨光降臨,當簷際和矮杏樹枝上的麻雀啾啾不已,站在高高楊樹梢頭的喜鵲和桐枝上的斑鳩,也伴隨著遠近家戶裏傳出的雞鳴而嘎嘎和咕咕地鳴叫起來的時候,那只鳥兒便停止了歌唱,飛得無影無蹤。
  每天早晨醒來,睜開眼睛躺在床上,看著透過窗櫺瀉進來的淡淡的曙光,隱約能看見窗外綠色的樹影,那只鳥兒總是準時在外面桐樹枝上鳴叫起來。
  那是什麼鳥呢?
  我問貫群哥。他說這只鳥兒已在這裏唱了二十二年的歌。二十二年前,村裏年齡最大的老人也沒聽到過這種鳥叫。它雖然在這裏落戶二十二年了,可誰也不知道它是什麼鳥。二十二年前,也是春天這個時候,本家的一個嫂子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這位嫂子長得很漂亮,嗓音甜美,擅長歌唱,閒暇時常教孩子唱歌,孩提時我們常在月夜拉開嗓門唱著她教的歌在田野玩耍。我至今還有這位嫂子的印象,她高挑兒的身材,長長的頭髮,眼睛又大又亮;小時候,有一次,我吹著口哨從外面回來,她正在大門旁洗頭,我經過時,她回過頭,眼睛透過水濕的長髮看著我笑道:“嘿,我還以為是誰?你也學會吹口哨了?還行,吹得有鼻子有眼的。”這是別人第一次稱讚我吹口哨,所以至今記得。最後她患上了絕症。
  貫群哥說,他記得非常清楚,下葬後的那天夜裏,下了陣驟雨,第二天早晨雨停了;那時院子西南角有一棵粗大的桐樹,開滿了紫色的桐花,就在那天早晨,人們聽到了這只鳥兒落在那棵桐樹上婉轉歌唱。從那以後,每年春天這個時候,它便在黎明時分落到桐樹上歌唱。許多人都聽到了這只鳥叫,都覺得好聽,又感到稀奇,都想看看它的模樣,可天還不亮,只能隱約看見枝頭有個模糊的黑色鳥影;等天亮時,它卻早飛得無影無蹤。人們說,這只鳥兒便是那位嫂子的精靈所化……
  這淒美的故事,為老宅增添一抹神秘的色彩。
4月20日
  鄉村的夜晚異常寂靜。晚飯後不久,家家戶戶的大門關了起來。漆黑的夜空繁星閃爍,星空下是黑影幢幢的屋影和樹影。風似乎也有晚上安息的習慣——往往都是這樣,夜幕降臨,吹了一天的風靜息了,搖曳了一天的樹葉也仿佛在夜色中入睡了似的寂然不動;第二天早晨,隨著旭日東昇,風又吹了起來,靜息了一夜的樹葉又開始搖擺了。這時,唯一能聽到的,便是村中池塘裏的蛙聲;這咯咯的蛙聲透過窗櫺,似乎把池塘裏潮潤的夜氣也帶了進來,我仿佛在這蛙聲裏聞到了水藻的清香……
  一個人睡在老屋裏。半夜醒來,黑暗中一片沉寂,整個鄉村都在夜色中沉睡。這時竟能聽到村外小河流水輕微的叮咚聲;那條小河離村子有一裏遠,繞著村子從田野裏平靜地流過,白天即使站在河邊也難聽到水聲,夜晚的寂靜裏,那潺潺的聲音竟能越過田野送到這麼遠的地方。
  小河從西面大山裏流出,繞著坐落在遼闊田野裏的一個個村落,一年四季川流不息地向東流去。它滋養著沿途的田野和村莊,人們用它清澈的水流灌溉、洗濯,乾旱季節,還到河邊汲水飲用。它在時寬時窄的河槽裏時緩時急地日夜流淌著;河水裏遊動著魚蝦,岸邊的泥洞裏有長須的鯰魚和鱉,淺水的卵石下有數不清的螃蟹;積水成潭的地方,是村民公共的天然浴池:炎熱的夏天,人們在莊稼地裏幹了一天活兒,曬得黝黑的光膀子上滾動著熱汗,他們來到潭邊,撲通撲通跳進去,在清涼的河水裏洗個痛快;那裏也是孩子們的樂園,他們就是在那裏學會了泅水游泳,他們在水裏追逐嬉戲,拿著盆罐在淺灘上捉魚捉蟹,清澈的河水裏留下了一代代人童年歡快的回憶。長大以後,他們趕著牛羊在河邊草地上放牧,會滿懷深情地指點著河流,向下一代孩子講述他們童年時這條河的模樣、幾十年的變遷、以及當年他們留在這清澈河水裏的難忘的記憶……
  離家後的思念裏,我曾有個願望:有朝一日回到家鄉,約幾個好友,溯河而上,到西面大山中尋找它的源頭——那一路上的歡聲笑語,一定會如河水在淺灘乾淨圓滑的卵石間激起的浪花般讓人難忘!十幾年過去了,當我回到家鄉,同齡的朋友早都有了家室,終日為了家庭生活在操勞忙碌,很少有人再有那份興致了。
  我躺著,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諦聽著鄉村靜夜裏隱隱傳來的流水聲,那仿佛是無數翡翠珠兒滾動時互相碰撞發出的清脆的聲音;又像是綴滿晶瑩露珠兒的田野裏的清新夜氣,帶著沁人心脾的花草的芬芳。在這隱隱的清脆的流水聲裏,那清澈的河水、水中遊動的魚蝦、岸邊如茵的芳草、以及留在小河裏的難忘的記憶,無不歷歷浮現在眼前。在我的生命裏,永遠都有一條蜿蜒在遼闊田野上的清澈的小河在流淌,給我的童年帶來快樂,給我的少年帶來憧憬,也滋潤著我漂泊在外時漫長歲月裏的那份濃濃的思念……
  窗外天空淡白,能看見樹梢的影子。天快亮了嗎?可深沉的寂靜分明不像。一低頭,只見一方明亮的月光,靜靜地落在窗前。今天是農曆二十五,下弦月升上了天空,透過窗櫺斜射進來。我凝望著床前這方月光慢慢移動,直至它漸漸淡了下去,窗外天色漸漸亮了起來,樹梢的綠意也隱約顯露出來。
  潺潺的小河流水聲聽不見了,池塘裏的蛙聲也靜息了。這時,那只每天清晨落在大門外桐樹上鳴叫的神奇鳥兒,又婉轉嘹亮地叫了起來。
  我起床打開房門。一股散發著各種新綠葉芽兒清香的涼爽空氣撲面而來,不由不貪婪地深吸幾口,立刻感到神清氣爽。我坐在小杏樹下,欣賞著鄉村的清晨:天空湛藍,沒有一絲雲影;朝霞如橘黃的澄澈水波,從東方泛起,一層層沖洗著天空,洗褪了殘留的夜色,洗去了點綴在天空中的寥落晨星,把那彎殘月洗得如透明的白紙;各種鳥雀在枝頭競相鳴叫起來,應和著遠近悠長的公雞的啼鳴,組成了鄉村春天寧靜祥和的晨曲;接著,帶著禾黍香味的縷縷炊,從家家戶戶的院落裏,透過新綠的樹木,裊裊升了起來……
4月21日
  貫群哥向我講述當年侵華日軍在老屋裏搶劫的可怕一幕。
  這件事是他親眼所見。那時他還是個剛懂事的孩子。他記得很清楚,那年夏天的太陽很熱,蟬在樹上不停鳴叫。老屋前有個水池,旁邊是棵大楝樹。他拿根長長的高粱杆,劈開一頭纏上蛛網,爬到樹上去粘蟬。剛爬到樹上,突然看見從村子東頭走過來兩個日本兵,頭戴鋼盔,肩扛帶刺刀的長槍。他急忙從樹上爬下,跑到老屋後面一大片茂密的竹林裏躲避。過了很久,沒聽到什麼動靜,他又悄悄跑了回來。
  那兩個日本兵就站在老屋前的水池旁四處張望著。奶奶正在廚房裏給他們炒雞蛋。他跑進廚房,看見油滋滋黃澄澄的炒雞蛋,伸手就要抓著吃,奶奶在他手上啪地打了一下。奶奶炒了滿滿兩碗雞蛋端了過去,那兩個兵從頭上取下頭盔,坐在屁股底下,狼吞虎嚥吃了起來。他像只小饞貓似的,遠遠地站著,吮著自己的手指,眼巴巴地望著。也許是那兩碗當年讓他垂涎的炒雞蛋的原因,他至今對這一幕記憶猶新:兩個兵吃完了炒雞蛋,其中一個拿筷子在碗上當當敲幾下,嗖地一下把碗旋進了身邊的水池裏,就像打水漂一樣,那只碗在水面上蕩了蕩,便沉了下去;另一個則啪地把碗反扣在塵土裏,抬手把筷子扔上了天;兩人站起來,從屁股下拿起鋼盔,拍拍上面的土,往頭上一扣,扛著槍往村西去了。等那兩個兵走遠了,奶奶才從廚房出來,看著他們的身影,往地上啐一口,悄聲罵道:“畜牲!喂狗還知道朝你搖搖尾巴……”
  第二天,日軍大部隊開進了村。
  日軍進村後,從村東頭開始,挨家挨戶收刮,沒有人的,一腳把門踹開,端著刺刀亂挑亂刺;猶如莊稼地裏過蝗蟲一樣,所到之處,糧食、財物、雞、羊,所有值錢的東西,洗劫一空。當時爺爺奶奶在家,他們眼睜睜看著這夥匪軍把糧食裝在麻袋裏抬了出去。爺爺的一頂新禮帽掛在牆上,一個兵隨手取下,歪扣在本來就帶著鋼盔的頭上。奶奶過去討要,說他頭上戴著頭盔,拿禮帽也沒用,就留下吧。當年老宅內有一臺石磨,石磨旁有個坑窪,積滿了雨水;那個兵從頭上摘下禮帽,舉起胳膊用力一旋,禮帽就像一隻旋轉的碟子,啪地落在了水窪裏;在大兵們惡意的哄笑聲裏,奶奶敢怒而不敢言:
這群畜生,有用的你們搶去,沒用的還故意糟蹋!
  最後他們撬開衣櫃,把兩條緞面被子抱了出來。當時爺爺站在門口,說那兩條緞面被子留著給孩子們結婚用的,就給孩子留下吧。旁邊一個兵舉起槍,把爺爺頂在門上,二話不說,用槍托在爺爺胸口猛砸幾下,疼得爺爺喘不過氣來,捧胸在地上蹲了半天。他們在這老屋裏搜刮一空,連奶奶的一隻銅洗臉盆都不放過……
  院子裏有幾個光屁股孩子在看熱鬧。其中一個不知被什麼引起了興趣,童心無忌,便張口叫了起來。一個兵走過去,舉起槍托在他肚子上猛搗一下;他一屁股摔在地上,又蹲在地上向後滑,上身和腿幾乎折疊在一起,滑到那臺石磨下麵。貫群哥對這一幕記得異常真切,日後回想起來,恐怖的心理消失後,其中似乎總帶點滑稽成分,幾十年後,他還常問當年那個光屁股夥伴,是否還記得那差點要命的一槍托?
  搜刮畢,他們把裝滿糧食的麻袋放到車上,逼著爺爺趕著馬車,把糧食為他們送到城裏車站去。一路上,爺爺趕著馬車夾在中間,日軍排成兩隊走在兩旁。一個當官的吆喝著要爺爺加快速度,誰知這時發生了驚險的一幕:爺爺用鞭子在馬身上抽打一下,無意中鞭稍撩著了身邊一個兵的頭盔,那傢夥大吼一聲,刷地舉起槍,對準爺爺就要扣扳機,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那個當官的急忙上前,伸手抓住槍桿子,把槍舉向天空,嗚嗚啦啦叫了一陣,大概是說打死了爺爺,誰為他們趕車?爺爺撿回一條命,嚇得冷汗直冒。
  爺爺躲過一劫,到車站卸下糧食,趕著空馬車飛奔逃回,又怕又氣,大病一場,躺在床上半月沒有起來……
4月24日
  早晨起了霧,霧氣很大,樹影、屋影、樹下屋旁草垛石堆的影子,都在霧中影影綽綽,寂然不動。不論看向哪裡,都像是副霧氣濛濛縹緲模糊的畫面掛在眼前。
  早飯後,起風了。霧氣很快被風吹散。風越來越大,樹木在狂風中呼嘯,不時有樹枝被刮斷跌落下來;有的小樹被攔腰折斷。屋後那棵大榆樹,枝葉在狂風裏猛烈搖擺,隨著陣陣大風,?葉如蜂群般吹飛,就像前些日子風吹榆錢一樣,紛紛飄落在院子裏——這全是梢頭剛生出的嫩芽兒,一片剛舒展開的小葉片,配著一根還未展開的綠針般的芽頭,滿地都是這樣的形狀,仿佛是用剪刀從枝頭按精確規格裁剪下來的。那三棵小杏樹,枝頭稠密的果實大半被吹落,樹下鋪了一層青杏。
  午後,風停了。貫群哥照例來坐一會兒,照例講他的故事。他常給我講些發生在這座老屋裏遙遠的我所不知道的往事;有時我面對老屋靜靜地坐著,覺得它正在沉睡,而那些故事仿佛是老屋的夢境一樣,繚繞在它的周圍。
  他今天講的是這座老屋鬧鬼的故事。
  那是解放前發生的事情。那時,四大娘作為新娘剛剛嫁過來,和四大爺就住在這座老屋的西間裏,也就是我現在所住的那間屋子。十五年前我離家時,四大娘四大爺都還健在,十五年後歸來,兩位老人早已離開人世。
  四大娘剛嫁來不久,鄉裡舉行一個活動,家裏人都去了,當時習俗,四大娘作為新嫁娘不宜拋頭露面,便獨自留在家裏。這個活動要進行幾天時間。
  當年,老屋後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曾有土匪在竹林邊吊死過兩個人,那慘叫的血腥場面村裏人都親眼目睹,自此,便很少有人敢去那裏。據說,曾有人在夜深人靜時聽到竹林裏有鬼魂的幽泣。陰森之氣籠罩著竹林。
  那晚月朗星稀。四大娘吃過晚飯,早早便睡了。
  半夜時分,四大娘睡夢中突然被一種嗚嗚咽咽的聲音驚醒。她睜開眼睛,看見白色的窗紙被月光照得一片明亮。那聲音在寂靜的夜裏聽起來格外淒切,它由遠而近,漸漸來到窗前。
  四大娘悄悄起身,擦著火柴,點亮油燈。燈一亮,窗外的嗚咽聲便消失了。
  夜很靜,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她對著油燈坐在床上,很久,那聲音一直沒再響起,她甚至懷疑剛才聽到的嗚咽聲是否是自己睡夢中的幻覺。她坐得有點困了,便又吹滅燈,躺了下來。迷迷糊糊剛欲入睡,嗚咽聲突然又在窗外響了起來。
  她睜眼向窗口看去,立刻嚇得毛骨悚然,只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可怖鬼影,被月光清晰地映在透明的窗紙上……
  四大娘強作鎮定,顫聲咳了一下。映在窗紙上的鬼影晃了晃,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過了許久,她才敢哆嗦著點亮油燈,驚懼中一直坐到天亮。
  第二天,四大娘便讓人去鄉裡找四大爺。四大爺事忙,抽不開身,便叫爺爺回來看個究竟。
  爺爺急急忙忙趕了回來。他不僅擔心有鬼,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他更擔心有匪。
  是夜,月光如水。村莊在月光下一片寂靜。當人們都入睡後,爺爺在院子裡仔細查看一番,才進屋把門閂緊,吹滅油燈,但並沒有睡,而是手握一根粗大的木棒,坐在床頭等待著。等了許久,沒發現異樣,很睏,便歪在床頭睡著了。睡夢中隱隱聽到幾聲狗叫,接著傳來一種奇怪的叫聲。爺爺一激靈猛地坐了起來,只聽那奇怪的叫聲就在院子裡響起。那是什麼聲音呢?爺爺也從沒聽到過,淒清幽怨,嗚嗚咽咽,莫非真是冤魂在涕泣?爺爺悄悄下了床,黑暗中摸索著打開閂緊的房門,他看到了可怕的一幕:一個頭發淩亂的白衣鬼影立在庭院的月光下,就在它聽到開門聲轉過臉時的一剎那,爺爺看見了一張慘白如紙的面孔,兩只眼睛黑洞洞的,咧開的大嘴裏吐出的長長的舌頭。那聲音正是鬼影發出的。
  鬼影受驚,叫聲戛然而止,在庭樹的陰影下飄然而去,腳下沒一點聲響。當年老宅沒有圍牆,西屋山牆下,有一條小斜路通向後面的竹林,鬼影順著這條小徑逃去。爺爺尾隨其後,看著白衣鬼影,倏忽隱入竹林消失了。
  皎潔的月光,照著寂然不動的樹木和竹林黑幢幢的影子。一切都在沉睡,鄉村如墮入古墓般靜得可怕……
  爺爺確信是遇上了鬼:那慘白的面孔、黑洞般的眼睛、吐著長舌的大嘴,肯定不會是活人的!特別是,它們行走時腳下沒有聲響,虛飄飄的像是沒有重量,這正是傳說中鬼的特徵。
  第二天,爺爺請來一位陰陽先生,作法鎮邪。鎮邪需要朱砂,爺爺給當時家裏雇傭的一個夥計一塊銅錢,讓他去集市上買朱砂。那夥計是個十五六歲的毛頭小夥子,他攥著那塊銅錢,急急忙忙向集市趕去。
  去集市要經過村南一道河谷。那夥計剛走到河谷邊,便見八叔突然從河谷裡冒出來,鬼鬼祟祟攔住他,迅速把他拖下河谷。
  道出事情的原委之前,簡單介紹幾句讓人更容易理解:當時八叔也是十五六歲,正是玩賴的年齡,他叫四大娘嫂子,而當地習俗,弟弟和嫂子之間允許開玩笑打鬧逗樂。
  原來那個鬼影正是八叔裝扮的。他劈開一隻葫蘆,做出青面獠牙的面具戴在臉上,身披一塊白布,腳下裹著厚厚一層棉花——他們是根據傳說中鬼怪的形象來喬裝打扮的;又在竹林裏折一根細竹作哨,套在一隻小葫蘆上,這樣竹哨吹出的聲音便變的嗚嗚咽咽。他本想趁家裏只有新婚不久的四大娘,裝神弄鬼嚇唬她取樂,不想事情竟鬧得如此之大。
  爺爺鋪排這事時,他就站在旁邊,看著爺爺一臉鄭重的神情,心裡也著實有點害怕。但這個鬼精靈,雖有點膽怯,還要把惡作劇繼續下去:他見爺爺把錢交給小夥計要他去集市買硃砂,便提前趕到河谷邊等候。
  他威脅小夥計不許外說,並要他拿買朱砂的錢去給他買香煙。他叼著煙卷蹲在河谷裏,把一塊紅磚研成齏粉,用紙包著讓那夥計拿回,交給陰陽先生。陰陽先生打開紙包,用手指捏了捏,說這朱砂質地怎麼這麼差,像紅磚粉一樣?小夥計賭咒發誓說朱砂店裏只有這樣的了。
  陰陽先生作法鎮邪後,老宅裏從此便安靜下來,再沒聽到過鬼魂的幽泣。爺爺對此更加深信不疑。陰陽先生也因此聲譽遠播,方圓左近十里八村誰家出了找不出原因的怪事,便請他去施展法術……
  聽了老屋鬧鬼的故事,我忍不住笑了。但笑後又想:當年爺爺信以為真地在眾人面前講述他那夜遇鬼的可怕經歷,以及誇讚陰陽先生法術靈驗之際,八叔卻在肚子裏偷笑,這難免太有失厚道了吧?爺爺至死都蒙在鼓裡,因為這件事,他篤信世上有鬼,但八叔卻因這件事,得出了相反的結論:
  “誰要說遇到了鬼,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信——那裏頭肯定藏著還沒弄清楚的原因!”
4月25日
  終於可以丟掉拐杖了!
  我走出了蟄居一個多月的老屋,到外面活動。我驚奇地發現,與記憶中相比,村子變小了——
  村中那個池塘,那個思念中閃爍著一片波光、岸邊垂柳拂水柔條的陰影下總是悠然浮著幾只白鵝的池塘,那個夏天孩子們在水裏游泳冬天則在光滑的冰面上嬉戲珍藏著無數童年美好回憶的池塘,走出家門,站在村中的路上,它就近在眼前。可記憶裏,它似乎離老宅有很長一段距離:繞過一棵石榴樹,穿過一排青翠的樹籬,在一片槐樹的綠蔭下走上村路,路旁有兩棵大楝樹——孩提時,我們常爬到樹上,採摘青青的楝實投擲玩耍;過了楝樹,是個斜坡,坡下立著刻有“泰山石敢當”字樣的一米多高的石碑,石碑旁是一棵斜向路面的棗樹——棗子成熟時,一樹紅澄澄的棗子把多刺的枝條低低地壓向路面;走過棗樹,還有一棵大槐樹——槐樹下是人們閒暇時聚集閒聊的地方,過了大槐樹,才到池塘邊……
  老宅還在原處,池塘也還在原處,中間的距離沒有縮短,可感覺怎麼會有如此大的差別呢?
  哦,我明白了:記憶之中,從老宅到池塘之間,有著太多難忘的回憶,每一棵樹木都有一段故事,每一寸土地都蘊含著疇昔的影子,它有著二十年幸福生活和十多年殷切思念疊加起來的分量;而眼前這短短的一段距離,一段面貌已完全改觀的尋常土路,如何能容納下如此豐富的內容,承載起如此深厚的思念呢?
  不是村子變小了,而是這段距離在記憶裏被思念拉長。
  我走到池塘邊,面對一池碧波靜靜地站著。那時,池塘四周竹樹環合,垂柳拂拂,粗大的柳樹斜向水面,樹根被水漱出,半浸水中,童年的我們就是拽著這些長長的樹根學會了泅水;柳蔭下是光滑的石板,每至雨後天晴,姑娘們便端著水盆來浣洗衣物,陽光在水面閃爍,花枝招展的姑娘們連同身邊的垂柳一同倒映在水裏晃動著,捶衣聲和歡笑聲不時在村中響起;而今,岸邊沒有了垂柳,也沒有了洗衣的姑娘。村子裏很靜,只有楊花漫天輕盈地飄飛著。
  我久久凝視著池塘,彷彿穿過十餘年的時光凝視著過去的歡暢,心中迴響著裴多菲的詩句:“過去的小夥伴,你們在哪裡?來吧,請坐在我的身旁,能見到一個也好,讓我忘記我已成長……”向四周看看,一切都改觀了,看不到記憶中熟悉的老樹老屋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新建的房屋,在翠綠楊柳掩映中露出一角朱門粉牆。微風掠過水面,吹皺一池春水,明亮的陽光在漣漪上閃爍跳躍。“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包含著多麼深沉的滄桑感慨和對往昔無比的眷念!
  四月的鄉村很靜,點點楊花,在明媚陽光下如小霧團般漫天輕盈地飛舞著;偶爾,從人家院落裏傳來幾聲公雞的啼鳴,兩只小狗在樹蔭下追逐打鬧著。一切都讓人感到悠閒恬靜,彷彿時間在這裏也放慢了腳步。
  村中道路兩旁,生長著兩排楊樹,茂密的枝葉在頭頂交錯,形成一條長長的綠色走廊;陽光照著叢疊的綠葉,濾下一層濛濛綠光。我穿過這充滿鳥鳴的綠色長廊,慢慢向村西走去。每到一處,每遇到熟悉的事物,都使我想靜靜地坐下來,盡情回憶一番,思念彷彿是一隻蜜蜂,飛遍我留戀的所有地方,採集著往昔歡樂時光的玉露瓊漿。
  村莊盡頭,是一道漫長的斜坡,坡下是一條寬闊的淺谷,穀底有口石板圍砌的古井,這是當年鄉親們共用的水井。少年時,每天早晨,天剛濛濛亮,我便踏著熹微晨光來這裏打水,從不使用扁擔,而是兩手提著水桶以鍛煉膂力。當年,古井旁有棵大楊樹,人們從田裏勞作歸來,來到井旁,用長長的井繩提出一桶甘冽的井水,痛快地飲一氣,然後坐在樹蔭下的石板上,舒適地享受著那片宜人的清涼。今天這口井仍在,只是沒人再來取水了。我在古井旁坐下來,望著四周熟悉的景物,當年鄉親們滿臉熱汗在這裏汲水乘涼的情景又生動地浮現在眼前……
  滿穀新栽的綠樹中,有幾棵粗大的老槐,還以原來的樣子生長在穀旁的斜坡上,斜坡久經雨水沖刷,泥土流失,盤結的虯根裸露出來,仿佛是一隻只蒼老的巨手,死死地抓著樹下的一把黃土,頑強地挺立著;就像我此時的思念,在歲月的長河裏固守著那段飄逝的光陰。
  當年,我們趕著牛羊就從這些大樹下經過,越過淺穀到河那邊碧綠的小山岡上去放牧。這些大樹也曾見證過我少年情竇初開的一段情懷,那時,我們各自把牛羊趕出村子,在山坡上會合,然後,一群少男少女便聚集在樹下草地上打牌遊戲;時常,我都早早趕著牛兒來到山岡,焦急等待著一個穿著淺藍上衣頭戴白色布帽的女孩亭亭玉立的身影在這片林蔭小徑上出現。我至今還記得那時寫的一首小詩——
  為什麼不趕著牛兒吃肥草,卻在那光光的嶺上爬低上高?
  為什麼不往濃蔭裏去,卻在毒毒的烈日下受煎熬?
  為什麼不時瞥視綠蔭中的小徑,看有沒有淺藍色的上衣和那頂雪白的帽?
  看見了欣喜若狂,不見了心情煩躁,
  為什麼總這樣反反復複哀哀樂樂?
  為什麼一舉一動,都以她的審美來約束我?
  為什麼她的一笑一顰,都左右著我的喜怒哀樂……

  多麼難忘的少年情懷,那份喜怒哀樂,隔了十多年漂泊流浪的歲月回望,都如初生的綠葉一樣清新!
  穀底綠樹下一條小徑,在碧草間蜿蜒通向河邊。一座石拱橋架在河上。河水從綠劍般在陽光下閃著明亮綠光的茂密菖蒲間流來,在橋下匯成一池清潭,朝南轉了一個彎兒,環抱著村莊向東流去。半圓形的橋拱影落潭中,形成一個完美的環兒。我走上小橋,俯視著橋下一泓碧波,它彷彿是一面奇異的魔鏡,閃閃波光裏立刻映現出往昔快樂的影子……
  橋旁那條幽靜的田間小徑,依然像我離家前一樣,橫過一片麥田,伸向南面的河谷;小徑盡頭那棵老槐樹,也依然像我離家前一樣,敧斜著樹幹生長在河畔。望著那熟悉的樹影,我想起了離家前的那個月夜——
  也是這樣花香四溢的暮春時節,我和她就穿過眼前這條青草覆蓋的田徑,走向那棵樹下生滿萋萋碧草的老槐。那夜的月光特別明亮,田野一片靜謐,站在樹下,能聽到叮叮咚咚的小河流水聲,能看到流動的水面上閃爍的月光。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那潺潺的流水聲聽起來是那麼悅耳,水面上跳躍的月光更像是歡快的音符,奏出青春美妙的樂章。夜深了,我們毫無倦意,便沿著河畔露珠閃閃的草地,向河那邊的山岡走去。在小河轉彎處一個狹窄的地方,我跳到小河對面,就在我跳過去後轉身伸手去拉她時,幾乎同時,她向我伸出了手;這不約而同的 那間的一個動作,我至今記憶猶新,因為那一瞬間,我不僅看見了那只伸向我的白皙的小手,也看見她臉上有一種溫柔的楚楚動人的神情,它表明當時我們的心靈非常默契。
  過了河,我們走向山岡,坐在山腰一塊石頭上,眺望著月光下寂靜的田野和沉睡的村莊。我告訴她自己準備離家遠遊的打算,並敘說著想像中獨自漂泊異鄉的情景。她面對月光坐著,眼睛亮晶晶的。聽完我的敘述,她說就像聽一個很動人的傳奇故事。她當時也許認為我只是說說而已,而我也絕沒想到竟一走就是十多年,使自己的親身經歷比當年那個月夜坐在山岡上自己想像中的傳奇故事更加傳奇……
  我見她的最後一面,是幾天後的一個清晨。我拿著一本詩集去找她。正是楝花開放的時候,她家院子裏那棵大楝樹開滿了紫色的碎花,香氣撲鼻,仿佛清晨涼爽的空氣都染上了紫色。她母親正在廚房做飯,笑容滿面迎了出來。她還沒起床,她母親讓我進屋去叫她。我走進她那佈置很雅致的閨房,她還在睡,一頭烏黑的長髮堆在枕上,可她的一隻胳膊卻從撒滿紅花的藍色緞面被子裏伸了出來,枕在腦後。我站在床前,看著她裸露在被子外面的白皙的臂膀,有點不知所措。這時,她突然睜開眼睛,看著我悄然笑了起來……
  我走向那棵老槐,在樹下草地上坐下來,望著腳下的流水和對面的山岡,心中一直迴響著《同桌的你》那首老歌的旋律。是啊,誰把她的長髮盤起?誰為她做的嫁衣?她現在何處?生活怎樣?經過這裏時是否也像我一樣,會憶起當年那個月夜?
5月1日
  鄉村的春天幽靜迷人。
  終日聽到的是枝頭簌簌的風聲和悅耳的鳥鳴,終日看到的是碧綠的田野和綠樹濃蔭。起風了,枝葉婆娑;風停了,樹木靜默。村路上走著的樹蔭下坐著的,是熟悉的身影,見了面是笑容滿面的親切問候,讓人感到溫暖而舒適。涼爽的清晨和寧靜的黃昏,空氣裏充滿了濃鬱的花草的清香,吸進肚裏能洗滌五臟六腑的濁氣。夜晚,或繁星滿天,或月光皎潔,去田野裏走動一下,沒有任何噪音和光源的污染,那芬芳的夜氣,那宜人的寧靜,讓人流連忘返。
  整個春天,鄉村清新的空氣裏都彌漫著各種花香。開始是杏花桃花,在寒氣未退綠葉吐露之前淩寒開放;接著,雪白的梨花、淺紫的桐花、火紅的石榴花和串串槐花,也次第開放;當這些花兒飄零後,楝花開放了。四月八,開楝花;楝花開的時候,整個鄉村已是綠蔭匝地,時序已進入初夏;那細小稠密的深紫色的楝花,在熹微晨光和薄暮中看去,宛然一樹樹朦朧的紫霧。每當我從楝樹下經過,總忍不住站住,深吸幾口,馥鬱的花香如同它深紫的顏色,引人遐思。雖是初夏,仍不時有楊花柳絮從綠蔭中飄出,宛然點點發光透明的小霧團,在陽光下悠悠飄浮,是那麼輕盈自在,讓人充分感受到鄉村四月的悠閒與寧靜。
  鄉村的夜晚很靜。人們白天勞累了一天,晚上便早早睡了;在村中走動一下,很少看見人影。夜很黑,村中沒有路燈,只偶爾從家戶的院子裏透出一縷燈光。繁星滿天,星空下是黑沉沉的樹影和屋影。
  走到村外,夜涼如水。濃鬱的莊稼和草木的香氣撲面而來。視野開闊了,整個田野黑黝黝的向四周延伸;遠處不時突出一片片濃黑的影子,夜色裡隱約顯出參差樹梢,那是林木掩映的村落。夜空仿佛是巨大的嵌滿閃光寶石的蓋子,籠罩著黑暗的大地。村道兩旁是兩排粗大的楊樹,枝葉在頭頂交錯,使道路變成一條長長的黑暗的拱洞。
  我在這如黑暗拱洞搬的村路上慢慢走著,又想起離家前的情景。那時我也喜歡夜晚在這條寂靜道路上徘徊,有時一直徘徊到深夜——那時心中充滿對遠方的渴望和對未來的憧憬,走在這夜晚的林蔭路上,心卻飛向了未知的遠方。現在,我久違歸來,這彌漫著回憶的溫馨和田野清香的夜氣,洗去了漂泊生涯中堆積在心頭的疲憊與沉重,感到鄉村夜晚的寧靜是多麼可愛!
  “彷彿已走了很遠很遠,誰知又回到最初出發的地方。”漫長的十五年我走了一個圓,經歷了心靈的放飛與回歸,仍像當初離開時一樣,孑然一身又回到了最初離開的地方,這才發覺值得珍惜的原來就是當初急於擺脫的東西…… 

(綠 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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